01.
近年来﹐由于作家杨显惠深入的客观调查﹐ “夹边沟事件” 终于曝光。 读他的 《夹边沟纪事》一书﹐才知道自己虽曾被关押在那里﹐知道得仍然太少。向他请教﹐才知道虽少也有错误。我在农场灭绝之前离开﹐难友们大批死亡的事﹐并无亲见。所写死亡﹐有些是根据别的幸存者的讲述﹐和对于死者生前状况的记忆。对象也只限于﹐身边的几个难友。
02.
我们这一代人﹐好像是被仇恨喂大的。 刚一出生﹐就遇上日本侵华﹐血染焦土。 还没长大﹐又受到暴君奴役﹐羁轭加身。人为刀 我为鱼肉的生态﹐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命运﹐在在都教我们学会仇恨。
仇恨是我们的哲学﹐仇恨是我们的宗教﹐仇恨是我们扎在祖国大地上的深根。 它从灾难吸取能源﹐提供我们激情灵感﹐使我们燃烧如火。 这火在超高压下凝固﹐在超低温下冻结﹐干硬如铁﹐支撑着我们的脊粱和膝盖﹐使我们得以﹐在非人的处境中活得像个人样。
但是像个人样﹐也就是同非人的处境----我们的宿命和故乡----的疏离。 对于我们来说﹐做“人”就是叛逆﹐做“人”就是漂泊﹐做“人”就是没有故乡。偷越国境﹐只是外在流亡的开始。在那之前很久﹐我早已在内在流亡的途中﹐把一切都看作了异乡。
03.
她指着阳台上一个晒太阳的老人﹐告诉我那就是五八年监管 “阶级敌人” 的民兵队长﹐直接虐杀我父亲的凶手。可能睡着了﹐歪在椅背上一动不动。看不清帽沿底下阴影中的脸﹐只看见胸前补丁累累的棉大衣上一滩亮晶晶的涎水﹐和垂在椅子扶手外面的枯瘦如柴的手。 但是仅仅这些﹐已足以使积累了近四十年的仇恨﹐一下子失去支点。
04.
同样的事情还多﹐与价值判断无关。 失去了扎在祖国大地上的深根﹐我感到自己更加遥远地漂离了﹐那片浸透了血泪的厚土。 但是这种漂离﹐比仇恨更加沉重。
05.
回到故乡,极目四望,恍惚中竟不知身在何处 儿时家山,早已经不存在了,变成了我心灵中的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06.
如果我当时能预知祖母逝世以后发生的一切,可能会在这柔和的复调音乐里面,听出一种凄厉的调子吧?
07.
父亲在学校上课,常说日本侵略中国,就像蚕吃桑叶 在家里他也常说,我们是因为不愿意做亡国奴,才逃到这里来的 只有逃跑,他感到惭愧 他说他有个好朋友叫李狄门,抛下家小到大后方抗战去了,那才是有种的汉子。
08.
村上的人们, 不在乎党不党, 什么消息都一听了之, 照样的昼出耘田夜绩麻, 无为而治 有个公堂屋, 没人管, 塞满了各家的斛桶水车织布机摇篮甚至棺材 村上的许多人家, 中堂屋里都放着一口或两口棺材,是屋主为自己和老伴身后准备的 生前也不是空着, 可以装粮食干货,或者被褥蚊帐, 盖头上蓑衣笠帽随便放 这不是因为他们很禅意很老庄,对死亡没有恐惧, 而是风俗习惯如此 有些人家东西多, 家里放不下, 就放到公堂屋里来了 外来的人到村上办事, 如果走进公堂屋, 看到的就是这些东西。
09.
人们一听到号子就拿起大刀, 到公堂屋门前的打谷场上集合 集合后有个仪式, 我没见过, 估计就是发功 他们说完了就愤怒异常, 只想冲杀敌人,而且比平时跑得快跳得高力气大, 过后就不行了 这话不假, 有一次我看到他们出发, 全都光着上身, 头缠杏黄布, 手持红缨刀, 一个个眼露凶光脸色铁青, 盯着前方直冲 队形散乱而方向一致, 虎虎生风 我从门缝里看着 牙齿格格地直打颤 后来他们没遇到敌人回来了, 一个个又都变成了我所熟悉的随和农民。
这里面有一份神秘, 我弄不清 父亲说, 如果将来有机会, 研究一下从黄巾起义到义和团的资料, 可能会得到一些启发。
那份神秘的力量, 仍然敌不过现代枪炮 大刀会每次攻打日军都失利, 伤亡惨重 四九年后更被镇压,早在五十年代就消失了。
10.
一个大风雨之夜,他们家翻了船 夫妻俩救起了三个孩子, 翻正了船, 打干了舱, 摸起了沉在水底的锅碗盆勺, 还追回了漂走的舢板 雨过天亮时, 居然损失不大, 照样出湖打鱼去了 大姐绘声绘影地告诉我们, 那天她起来的时候, 满院子阳光, 晾着很多湿淋淋的被褥, 直往下淌水, 一股子怪气味, 就是俞同榜家的 父亲说, 生存能力之强, 高淳人没法子想象。
11.
一天, 他正摇着舢板准备回家, 三个醉醺醺的日本兵要他靠岸,叫把他们送到某处 到了湖口, 他把船踩得掀起来, 用桨拐头( 荡桨的支架) 一下一个打死两个, 另-个拖入水底淹死 伪军搜捕得紧, 他辗转逃到了大游山下儒童寺村上 在我们家住了几个月, 后来到芜湖去了, 他说那里有他几个老乡的船。
12.
我们从他的口中, 知道了一些老家的事情 日本人如何放狗把人咬死, 如何把婴儿抛到空中又用刺刀去接, 如何在沿河一带, 放火烧掉没被炸毁的房子 父亲的私立淳南农业仓库和私立淳南实验小学全部付之一炬 我们家五间房子被烧掉三间,满楼藏书灰烬无存园墙倒坍,园中花木凋零只有一架忍冬十分茂盛,一年一度开满鲜花。
13.
土地庙里有塑像,一般是土地公和土地婆两个。但在茅山那边,所有的土地庙里都只有土地公,没有土地婆。而在麒麟山那边的土地庙里,一律都有三尊塑像,一个土地公两个土地婆。相传,两地土地公赌博一方输了赔不起,用土地婆顶了帐。这虽有些荒唐,但毕竟是神们的事情也。神圣不可纠正,人们依例供奉照样烧香磕头。
14.
村上有一种人, 叫做"马甲", 是普通的农民, 也是人鬼神之间沟通的渠道 他可以出借自己的肉体, 让自己的灵魂离开他, 让某神灵或某鬼魂进驻其中。
15.
齐眉棍以白蜡树料的为最好,所以齐眉棍又叫白蜡棍。白蜡树生长极慢,极难得。一般都以青邨木代替。青邨木虽坚牢却缺乏弹性,震手。他送我的这一根,是真正的白蜡棍,旋丝,多节,沉重,掷地有金石声斧头砍上去,只有一道浅印。他说这是他在郎溪找到的, 横架起来可以吊三百斤米,弯得像把弓,米放下来,又弹直了。
16.
一九八九年我到了南京, 和小雨一同去看望他们时, 已经认不出他们了 很难相信 这两个佝偻麻木反应迟钝 目光浑浊的老人, 就是当年活力四射 兴趣广泛的兰姐和英俊强健 生龙活虎的士泓。
17.
空是真的, 家中除了两张竹床 锅灶水缸和些农具板凳以外, 什么都没有。我看了直感到惊恐, 无法想像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所有的东西, 包括补丁重叠的蚊帐都是同一种陈旧的黑褐色,只有阁楼上的一堆稻草是新的, 闪着黄澄澄的光, 异常触目。那是烧饭用的燃料。隔壁畜栏里并无牲畜, 但那浓重的畜粪尿的气息, 和腐草烂菜气息, 都日夜盘据在这小小的乌黑的空间。他们说, 三十多年了, 早已习惯了。
18.
一九四九年, 百万雄师过大江, 沿河一带人家, 家家住满了解放军。阿狮天天吠叫不息, 终于被一个兵刺死了。晚上, 进来四个兵。他们说他们是来赔礼道歉的,已经批评教育了那个兵(说了个名字, 我没听清) 说一个人不好不等于大家不好, 大家是好的, 队伍是好的。……说要请我到连部去画……星期天, 跟着通讯员去了。按照他们的要求, 把一幅报上的木刻版画, 放大到两公尺高。……我不快乐, 心里怪怪的: 不知道这是不是, 背叛了最好的朋友。
19.
唱"国歌" 实际上就是国民党的党歌 "三民主义 吾党所宗. . . . . . 一心一德,贯彻始终"。我喜欢"贯彻始终"四个字,因为唱到这里,就要解散了。
20.
我砰的一声把书包一丢, 拿起碗就盛饭吃。父亲对妹妹说, 让开点儿, 英雄好汉来了 我不言语, 大口就吃 父亲说,多多地吃,吃大了背上刺一条青龙,好到上海滩上夜总会去看大门。我不言语,但心里吃了一惊。
21.
通到榛莽的深处, 用茅草做了一个鸟窝那样的东西, 躺在里面看书, 想心事 头顶上枝叶交错,挡住了人们的视线, 但不挡阳光空气。 躺在鸟窝里看书, 是大快乐 沿着一行一行的文字, 我从铁铸的现实中逃遁而去 大考小考班主任成绩单全没了, 有的是海阔天空万水千山; 宇宙洪荒远古的传说奇幻突兀, 神仙精灵奇士佳人雄丽高寒。
22.
数学课本上有个概念叫"无穷大"又有个概念叫"无穷小", 我老觉得这两个概念没有区别 一次数学老师高淳人邢寿松上课, 我问, 都无穷了, 还能分什么大小?
23.
我也问过我的父亲 他说他不知道, 他说你想要知道, 只有长大了自己去研究 要么研究数学, 要么研究哲学, 要么研究物理学 但是做研究, 你得有学问才行 你现在连个年级都跟不上, 当留级生, 初中都不得毕业, 还有希望做研究吗?依我看,这些问题你先放一放, 先做个好学生再说。
24.
不久,平时到过的最远的地方都过去了 风物依旧, 新世界不新, 好像旧世界的延伸, 只是没有了家。 黄昏时分, 船在石臼湖上航行 千里水天一色, 上下是新月。回首来路, 落日殷红。我靠着舷窗, 想家想得厉害, 计算起还有几个月放寒假来了 在家里想出去, 想不到一出门就想回家 更想不到, 彼此飘泊天涯, 欲归无计, 万里西风瀚海沙。
25.
百折的回廊九曲的桥, 在上面走连步子都迈不开, 何况它并不通向哪里, 转来转去又回到原处 钻假山洞更是如此 人工堆砌的假山就像玩具, 漏明窗 月亮门 水栅花坞无一不假 在里面转来转去连自己也像是有几分假了。
26.
还说山里的石头只是石头, 经人加工就成了文化 人类就是这样在不断加工改造自然界的过程中创造了文化的 听了我才知道, 原来文化这东西, 也不过是一大堆的虚假 从此我不再喜欢文化。
27.
正确得可怕!但我这次不听了,决心要逃避正确,胡搅蛮缠。我说我追求的是快乐不是伟大,我说竞技状态是一种人生境界你不懂,我说体能的开发是创造也是贡献。她笑着说, 别贫了。我继续贫, 说人家把终极真理都告诉你了你还要智慧干什么?比智慧比创造就是自由主义不是说要反对自由主义吗? 她不笑了, 四面看看, 厉声说, 别说了。
28.
我们每个人, 都是属于国家的, 不是属于自己的, 因此每个人都有义务接受监督, 也有权利监督别人 问你想什么, 就是问你立场站在哪一边, 站在革命的-边还是站在反革命的一边。
29.
她说, 这么大的国家, 这么多的人口,文化素质又这么差, 一民主就乱, 乱起来不得了 要是你当了领导, 你怎么办? 正确得可怕。我不觉又像小学生一般, 频频点起头来。
30.
谢树荣,四川人,川大生物系毕业。她教生物,兼当共青团教师支部书记,做思想工作特认真。谈话时,由於真诚,由於理想主义的照耀,眼睛里闪著纯洁神圣的光芒,令人感动。
31.
有一次,校长雷煦华找她谈话,给她“介绍对象”,说对方是“上级首长”,你只要同意,现在就可以用他的钱。她楞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站起来,看著雷的眼睛,说,雷校长,你这,同你的职务很不相称。说完转身就走。到门边,又回头,说了声“可耻”。
32.
那天他来看我,一见面就激动地喊道:兰新线通车了!你知道吗?喊时两眼放光。原来西北中学靠近铁路,他每天半夜里醒来,听到火车突突突突(他学得很像),向西进发,就强烈地感觉到,我们伟大的祖国,正在一天天一天天胜利向前蒸蒸日上,就心花怒放乐不可支。他说时,手舞足蹈春风满面。我知道他是真诚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五十年代,这种人多的是。我当了右派以后,同他失去联系,再也没见过面。后来听说,他一度当了西北中学的教导主任,“文革”中被揪斗,得了精神分裂症,不知去向。
33.
我困惑,因为我听到看到体验到的一切告诉我,为了这个经济起飞,人人都付出了自由的代价,并将继续支付。我不相信这样一种用一代人作肥料,去滋养另一代人(据说是)的事业是正义的事业。因此我也不相信,那只以此为理由强制地给每一个人分配角色和任务的看不见的手代表着唯一的最高真理。
34.
我说真理不是用投票表决的方法来决定的,它需要证明。洪说,早已经证明了,所以大家才信,你不要一叶障目,得跟上时代才行。你思路要开阔些,能接受新思想才是聪明人。
我想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关於生命、关於历史,关於宇宙、关於人类世界的现状,我都所知甚微,怎能这么自信?但是我又想,正因为如此,我不能拜倒在某个终极真理脚下,放弃我自由探索的权利。何况以这个真理的名义,我们已经被剥夺得太多太多。
35.
这个由别人强行替我安排的存在方式,我烦透了,渴望著改变。
36.
有匹马特野特顽,一次次翻起来颠倒跳跃,鬃毛飞腾如黑色火。一当摔掉骑手,就前脚离地站起来,颤声一阵哀叫。看着它我想,处处是人,你往哪里逃?假如你一定不愿被人骑,那么你的肉可以吃,皮可以制革,你别无选择。我问自己,假如我是它,我怎么办?我不知道。
37.
想到在集体中听任摆布,我早已没了自我,而此刻,居然能自己掌握自己,忽然有一份感动,一种惊奇,一丝幸福的感觉掠过心头。像琴弦上跳出几个音符,一阵叮叮咚咚,复又无迹可求。
拥有了自我,也就拥有了世界。这种与世界的同一,不就是我长期以来一直梦想着的自由吗? 月冷笼沙,星垂大荒。一个自由人,在追赶监狱。
38.
人们在各自的铺位上坐着,默无声息。个个从头到脚一色土黄。眉毛嘴巴都分不清。只有闭着的眼睛,在土黄色的眉毛下,呈现出两撇模糊的红湿。昏暗中望上去,一个个和泥塑无异。想到这此泥塑里面有活人的血液和心脏,不禁骇然。
39.
我平生第一次,发现了时间的硬度。时间作为我的生命的要素,或者我的生命的一个表现,变成了我的对立面,像一堵石砌的大墙,用它的阴冷、潮湿、滑溜溜的沉重,紧紧地砥着我的鼻尖,我的额头和我的胸膛。
40.
我的世界是这么大,这么千山万水无穷无尽;我的世界又这么小,这么咫尺千里寸步难行
41.
那时候, 随着肉体的复活, 我的灵魂已走向死亡 我已经失掉自我, 变成了他人手中一件可以随意使用的工具, 变成了物。 人的物化, 无异死亡。
42.
有一幅"社员之家"最受好评。画的是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 桌上鱼肉酥脆流油, 馒头热气腾腾, 男女老少个个满面红光笑口高张。当时全国性的大饥荒正在蔓延, 我一门心思制造效果, 致力于细节逼真气氛热烈, 想不到自己是在撒谎, 是在参与扩大灾难。不, 有时也想到一下, 浮光掠影, 并不影响工作。
43.
无情何必生斯世, 有好终须累此生。接受这世间万物共同的宿命, 也是一份难得的睿智。
44.
我常在山顶独坐,默对宇宙洪荒。看茫茫沙碛上蓝色的云影不息地奔驰,听这些石头无声的话语。它们告诉我亿万年前这里曾是海底,告诉我亿万年不过是一瞬间,告诉我无限时空中这一瞬有等于无,告诉我没有刹那没有永恒物与我都是虚幻的流影。告诉我所有这些事实,它们都拒绝接受。它们要坚持存在,挑战绝对零度。莫道是地老天荒无人识,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次偶然相逢。
45.
我想,如果林彪周恩来也像刘、邓那样倒掉,让红太阳脐脂自烧,说不定除了安全,自由也可能来到。
46.
在那些小小的石头洞(敦煌)中面壁,我感觉到一种广阔。只可惜天黑了还得回到外面,和其他揪斗人员一起,在毛主席像前请罪。唱语录歌,听训话,互相揭发批判,和自我揭发批判,一如但丁笔下的鬼魂,互相撕扯咬啃。没处躲没处藏,直觉得四面都是墙壁。
47.
以为要纠缠不清了,忽又各自飞散,飞散而又彼此呼应,相遇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像一组组流动的乐音,有笙笛的悠扬,但不柔弱。有鼓乐的喧闹,但不狂野。从容不迫,而又略带凄凉。凄凉中有一种自信,不是宿命的恐惧或悲剧性的崇高,也不是谦卑忍让或无所依归的彷徨。
48.
不是禁欲的官能压抑, 也不是无所敬畏的张狂 佛国的庄严, 都化作了人间的温馨。如此大气, 又如此隽永。
49.
阿难是朴实直率的;迦叶是饱经风霜的;观音呢,圣洁而又仁慈。他们全都赤着双脚,从风炎土灼的沙漠里走过去,历尽万苦千辛,面对着来日大难,既没有畏缩,也没有哀伤。既不横眉怒目,咬牙切齿,也不听天由命,随波逐流。不,他们没有被苦难征服,而是印着苦难平静的走去,不知不觉征服了苦难。一三八窟的巨大的卧佛,是释迦牟尼临终时的造像,他以单纯的姿势侧卧着,脸容安静、和平而又慈祥,“如睡梦觉,如莲花开”,……这个人没有被死亡所征服,而是平静地迎着死亡走去,不知不觉的征服了死亡。
50.
看到死亡的曲子,如此这般地被奏成了生命的凯歌,我想到西方艺术中那些以死亡为主题的雕像(如《拉奥孔》,米开朗琪罗的《死》,或者罗丹的《死》)都是悲剧性的。宽阔的胸脯隆起的肌肉,剧烈的动作紧张的表情,都表征着恐惧与绝望的抗争。相比之下,这些文弱沉静从容安详的塑像所呈现出来的,也许是更加强大的力量。这不是一个可以用阳刚阴柔之类现成的概念,或者十字架和太极图之类近似的比喻可以说明的差异,其中隐藏的消息,也为我打开了一个通向别样世界的门窗。
51.
大泉,是乱山深处一个荒凉的河滩,平旷空阔。河滩上长满了红柳,红柳墩一个接一个连成大片,迂回在许多簇拥着金黄色芦草的丘陵之间,茫无涯际。如果在夏天,远望上去就像希什金笔下蓝色的林海。秋天花开,却是-片粉红。现在是冬天,花和叶子都凋落了,它那细长、柔韧而又繁密的枝干,被夕阳一照,银灰里掺杂着金红,轻柔模糊如同烟云,渐远渐淡,和丘陵雾蔼结为一体,变成了一片紫色的微茫。而在微茫的上方,悬浮着连绵不断的雪山的峰峦,在晚霞中闪着琥珀色的光芒。许多地下水从河滩上冒出来,形成许多大大小小的池沼和湖泊,在红柳丛中闪着天光。因为地气暖,这些池水不结冰,清澈见底水壁的鹅卵石上,长满了天鹅绒一般绿油油的水苔。成群的野凫在水面嬉戏,不时一阵阵惊飞起来,发出嘎嘎的叫声。
这真是一只精力充沛的羊!于是又开始了一场磨人意志的寻找。在转了无数灰心失望的圈子以后,我们终于发现,一条像细棍子刮过似的新鲜痕迹,可以断定就是那只黄羊的断腿骨刮的。顺着方向找过去,不远处又有一条。越跑,这细线拖得越长,也划得越重,在下到有红柳的河谷里以后,竟连成一条不间断的长线了。这不是一条直线。它抖动着,弯弯曲曲,弯曲的幅度很大。有时甚至绕出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在有一个地方,甚至连续出现了两个大小不等的圆圈。这根抖动、弯曲、有时绕成圆圈的线条,生动地刻画出那个受伤的野兽是何等的痛苦和焦急。特别是那些圆圈,分明是它简单的脑子里刹那间闪过的绝望留下的痕迹。
它被夹断的那只后腿,已经在地上拖得稀烂了 另一只后腿,经过这番奔跑,也被伤口牵拉得拖到了地上。我看着它的后半身渐渐瘫塌,终于全部拖在了地上但它还用两只前脚, 一步,一步,拖着后半身走不,不是走,是一种艰难、缓慢的移动,但它绝不停止!毛血模糊的后腿臀部和下腹部在沙石上拖着磨擦,血泥里露出的肌肉和白骨,就像肉铺里的商品一模一样……但是它,还在一步一步,向前移动。我慢慢跟着它走。这个既没有尖牙,也没有利爪,对任何其他动物都毫无恶意毫无危害的动物,惟一的自卫能力就是逃跑。但现在它跑不掉了。爬到一个石级跟前,上不去,停了下来。突然前肢弯曲,跪地跌倒,怎么也起不来了。全身躺在地上,血不断渗入沙土。后半身血肉狼藉,可前半身毛色清洁明亮,闪着绸缎一般的光泽。它昂着稚气的头,雪白的大耳朵一动不动,瞪着惊奇明亮而天真的大眼睛望着我,如同一个健康的婴儿。我也看着它觉得它的眼睛里闪抖着一种我能够理解的光,刹那间似曾相识。
慢慢地,它昂着的头往旁边倾斜过去,突然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它动了动,像是要起来,但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肚皮一起一伏,鼻孔一张一翕。严寒中喷出团团白气,把沙土和草叶纷纷吹了起来,落在鼻孔附近的地上和它的脸上。我坐下来不料这个动作,竟把它吓得急速地昂起头,猛烈地扭动着身躯。我想我在它的心目中,是一个多么凶残可怕的血腥怪物呵!事实上也是的,我真难过。
52.
我的狩猎经验愈来愈丰富,心也逐渐地变冷变硬,成了事实上的食肉野兽。然而生活却好起来了。变成野兽以后,生活就好起来了,人与人之间的敌意和恶意也减少了,相处也容易得多了。
兽性的东西居然生产出人性的东西,也大奇。
53.
打他们打得最凶的,不是那些挨过整的人,而是那些他们一手培养提拔起来的人。
54.
孙(纪元) 都要哭着问他,用这些小恩小惠三名三高拉拢腐蚀青年是什么目的。答不上来就打。个儿高大,出手无情,有次一挥手,先生就口角流血,再一挥手,先生的一只眼睛当场就肿了起来。肿包冉冉长大,直至像一个紫黑色的小圆茄子。革命群众惊呆了,一时间鸦雀无声。
55.
九月二十五日 为了迎接中国国庆,日本革命委员会和古巴革命委员会相继成立。成立大会都拍了给毛主席的致敬电,称为最最最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人民日报》先后发表《红太阳照亮了富士山》和《加勒比海的春潮》两篇社论,表示祝贺。
十二月二十日 纽约红卫兵在洛克菲勒家抄家,抄出黄金28.53吨,决议在纽约港口被毁的自由女神象原址,树一毛主席金象代之,连不锈钢底座在内,高一百公尺。
十三月三日 牛津、剑桥、哈佛等校联合庆祝教改胜利,介绍经验云:基本教材是毛选四卷加农场劳动。
56.
说到张大千,他说张不知道爱护壁画,他很生气张这个人,很聪明,学得很快,变得很快,一变,学来的就变成自己的了。毕加索临摹非洲部落的原始艺术,马蒂斯临摹儿童画和阿拉伯图案都有这个本事,所以他们画画不吃老本,到老都在变,也难得。
57.
酒泉二字,曾使人谈虎色变。恐怖的死亡集中营——地方国营夹边沟农场,就在酒泉境内。无数人进去了,消失了,至今尸骨都找不着。兰新铁路从远处通过,那些年列车上的过往旅客,闻到阵阵恶臭,都不知来自何处。
58.
短短十年,我们开的那些沟渠都已被风沙填平。......有些地方白骨露出地面,时不时拉住那些随风滚动的草球。驾驶员说,这里有过一个农场,人死光了打烊了。我说是吗?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是真的。如果没有记忆,也就没有事实。多少文明多少星球有了又没了,谁能证明?
59.
这里面谁是谁非不重要。人同人打交道,是凭实力,不是凭正确。
60.
只要一天,一个冷血杀手笑眯眯的胖脸就出来了。
61.
那些小小的野草在石缝里、在碾痕上、在野火留下的灰烬里面、在镰刀留下的根墩里面,不息地生长而又生长。
62.
一九八三年的“清污”运动,矛头指向人道主义和异化理论,我的五篇文章(《异化辨义》《异化及其历史考察》《异化现象近观》《关於人的本质》《美的追求与人的解放》)受到批判,成了整肃的重点。
63.
但是他们现在对左派落井下石,同当年把右派斗得死去活来一样,都不过是自我的重复。变是假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是假的?他说没有记忆、没有忏悔的改变,不是改变。我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他说,要是有,就会有宽容,能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对别人的错误有同情的理解,绝不会那么残酷,那么卑鄙!这不是说不要批判错误。德国人也批判海德格尔,但不是纳粹分子在批判!
64.
先生治文藝理論。用馬列毛觀點處理文藝問題。 理論框架雖小,學問知識淵博,縱橫古今,無一字無來處。資料翔實,邏輯嚴密,如同帶著枷鎖跳舞,沉重中愈见功力。
65.
那天晚上,闹洞房,乌烟瘴气。美术组有个搞雕塑的,叫孙纪元,一直坐在床上,不声不响。人散后才发现,被褥和枕头里都塞满了锐角碎石和尖利的刺草,拔不掉也拣不尽。我相信,这不是民俗,而是人心。
66.
队里派了十几个人,帮助抬棺、送殡、挖坑。事毕排成一列,念起语录来。"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正在整理坟墓,不知道该感谢,还是该愤怒。
67.
写作此文时,我已住在美国。中国的圈地运动方兴未艾,频频传来老百姓因房屋被拆求告无门自焚抗议,或者成群结队进京上告被警察抓回原籍看管的消息,不觉轻松又变成了沉重:那一场花样繁多的人肉盛宴,拖的时间也实在是太长了。
68.
工场是一栋苔封藓蚀、爬满青藤的铁皮大屋,里面阴暗潮湿空气腐败。挤著一长排一长排生锈的铁笼,每个笼中躺著一只熊。供定期抽取胆汁之用。笼很低小,熊在其中不能站立,不能转身,只能定向躺著。脏得分不出黑熊棕熊和灰熊。笼子下面绿苔污垢的水泥槽中,积秽醺人。我们和记者们及有关领导十几个人喧哗著拥进去,熊们都毫无反应。要不是肚皮一起一伏,真看不出还是活的。
我无法知道,它们还有没有痛苦和绝望的感觉。
但是我突然有了。独自溜出大屋,在水边石头上坐了很久,直觉得毛骨悚然。
几年后,我从监狱里出来,下决心逃出了中国。
但是,即使在地球的另一边,有时候读到关於亚洲价值、或者稳定优先的种种高谈雄辩,就不免要想到那栋铁皮大屋,那些熊们,依然有毛骨悚然之感。